【劇評】《英雄叛國ing》 劇場史推動計畫第三號作品

臺北海鷗劇場的《英雄叛國ing》，改編自莎士比亞的歷史劇《科利奧蘭納》。
故事敘述羅馬將軍馬修斯(王元宏飾)，縱橫沙場所向披靡，五度擊退敵軍伏爾斯人，被稱為「科利奧將軍」。他因戰功彪炳成為羅馬執政的不二人選；但成為執政前，必須依照慣例展示傷疤，並且取得人民投票通過。
不喜誇耀的馬修斯拒絕行使慣例，在母親(黃郁晴飾)的說服之下向人民拜票，終於當選執政。但是兩位護民官(曹瑜、柯辰穎飾)以馬修斯蔑視民主，視人民如敝屣為由，煽動群眾拔掉他的職位，並且以群眾之民流放科利奧將軍。走投無路的馬修斯轉而投靠宿敵奧菲(尹仲敏飾)，答應聯手攻打羅馬。得知此消息的羅馬人民一片恐慌，怪罪兩位護民官謠言惑眾並處死他們，然後派馬修斯的好友米尼(楊宣哲飾)勸說。馬修斯不為所動，留米尼一條活路，但堅持攻回羅馬。然而隨後當母親和妻子身穿喪服來訪，母親以一大段獨白動之以情、說之以理，跪下、哭泣、斥責三管齊下，馬修斯終於掉下男兒淚，回頭懇求奧菲和羅馬和解。奧菲在馬修斯簽好協定之後，當面把合約書撕毀，轉身挑起伏爾斯人在各種戰役中的喪親之痛。伏爾斯人團團圍上，集體拔劍刺殺馬修斯。

相對莎翁的其他作品，《科利奧蘭納》搬演次數相對較少，二十一世紀僅被搬演五次。本劇的政治意味濃厚，而主角馬修斯又不同於莎翁的典型悲劇主角－他沒有大段的獨白來表現內心掙扎，僅能由其他角色對他的看法來形成觀眾對他的認知(揣測)－這齣戲呈現給觀眾的觀點，很大一部分取決於導演的詮釋。

臺北海鷗劇場的改編劇本，背景設定維持原作設定的羅馬，但是之中貴族與平民、菁英(獨裁)政治和民主(民粹)的拉扯每一個環節都緊扣現代。馬修斯作為貴族的代表，認為人民是愚昧的，意見反覆、予取予求、又沒有任何貢獻。護民官認為貴族自以為是，不懂百姓疾苦，只顧打仗不顧民生又癱瘓議程，與全羅馬人民為敵。在這樣的角色立場拉扯的中間，就是群眾。網路把群眾的力量加速加乘，劇中智慧型手機頻頻出現，拍照錄影、滑FB和BBS、爆卦轉貼按讚分享……數位文化把群眾的意見倍數擴散，而意見深度也越來越單調，情緒加高。一開始五六個人討論的時候還會有正反意見，但是當一放到網路上，幾個聽起來很有道理的聲音就吸引很多人一面倒。如果走上街頭，大家一起舉手吶喊的時候，一開始遲疑的人也慢慢妥協，跟著一起喊，一起手勾手抗議。這或多或少呼應台灣現在的政治環境－媒體與網路把單一的意見強化，形成輿論，可載舟亦可覆舟。護民官之一的布魯托(曹瑜)「人民可以莫名其妙的喜歡上一個人，當然也就可以莫名其妙的討厭一個人。」最後英雄被流放乃至叛國，乃至死亡的悲劇，就是民主的悲劇。

這齣戲全程不暗幕，有中場休息十分鐘。鏡框式舞台，布景很簡單，幾張木椅，改變排列就可以轉換人民廣場、議院、家裡。服裝上也頗具巧思－羅馬人服飾以紅色為基調，伏爾斯人以藍色為基調。因為不暗幕，演員一人分飾多角(除主角馬修斯之外，其他演員都會分飾民眾)，演員服裝是中性的灰色和米色，脫下酒紅色外套，就脫離原角色成為羅馬人民，男性把圍巾拉高蒙面、女性變頭巾就是伏爾斯人。

紅色和藍色在視覺上最衝擊的時刻，是紅藍緞面大旗的出現。口白敘述馬修斯率領敢死隊攻城，演員王元宏上場，壯碩的體格舞動紅旗，戰場英姿歷歷在目。兩軍交戰，馬修斯和奧菲分別拿紅藍旗幟互繞，以傳統戲曲步法模擬古代大將對峙。後來兩人近身搏鬥時，紅藍旗幟仍在場上穿梭，象徵戰況上下風。緞面旗幟在燈光下光輝耀眼，縱使沒有濺血或槍戰，卻把對戰氣氛呈現得恰到好處。

演員表演的部分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飾演母親的黃郁晴。「每個偉大的女人背後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」，在這齣戲裡，這個女人不是妻子，而是母親。妻子在很多場合都只會哭泣擁抱，卻對丈夫的意志形成不了影響力；但是母親在最關鍵的時刻－說服兒子參選執政，懇求兒子不要攻打祖國－都說了很長一段獨白，也都成功改變兒子心意。這十分考驗演技，而黃郁晴也完全沒讓觀眾看膩。一部分要歸功於動聽的劇本語言(「讓你的鐵石心腸難辭其咎!」)，但很大部分還是歸功於演員精湛的演技。她在舞台上大範圍的走動，兒子沒反應的傾聽，她擁抱兒子、捏兒子的臉、下跪、向敵人訴苦、抬頭問蒼天，就在長長的獨白中，觀眾的情緒也逐漸被推移。

看戲過程中稍微困惑的是馬修斯的情緒。例如我作為觀眾在認同馬修斯，認為他厭惡迎合民意並且不想成為執政是正當的行為，相對就會否定母親的勸說，甚至認為母親重視名利。在母親勸說之後，馬修斯披上競選背心，在講台上說一段背好的講稿，後面競選旗幟飛揚喇叭噪響，那場景那姿勢都像極了台灣的候選人拜票，使得我們原本認同馬修斯的人開始懷疑他是否違背了自己的心，同時也背叛了我們。儘管拜票後緊接著馬修斯就扯下背心扔一邊，但讓觀眾產生這一瞬間的遲疑或許是不妥的，應當可以在上台前多表現出馬修斯在壓抑本心，只為了迎合母親和社會期待做戲的心情。

我在整齣戲哭了兩次。第一次是馬修斯面對下台白布條，質問「我不是才剛當選執政嗎? 為甚麼會這個樣子?」第二次是馬修斯遞出的合約被奧菲當面撕碎，馬修斯問:「為甚麼會這個樣子?」馬修斯有高尚的心，但是笨拙的口才，不知道矯飾自保，不知道樹大招風，最終導致的毀滅，是因為國叛英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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